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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至今记得永宁二年的冬天特别冷,德阳殿的铜鹤香炉终日吐着龙涎香的青烟,却怎么也暖不热我的手脚。那日孙程带着十几个小黄门闯进寝殿时,我正蜷在榻上读《楚辞》,炭盆里爆开的火星子溅在手背上,烫出一串红点。
"北乡侯接旨!"尖利的嗓音刺得人太阳穴发胀。我慌忙起身,袍角带翻了案几上的蜜饯碟子,琥珀色的糖霜在青砖地上碎成星星点点。宦官们像群黑鸦般围拢过来,孙程手里那卷明黄帛书晃得人眼晕。
我认得这个声音。三个月前在章德殿偏厅,就是这阉人在屏风后与阎皇后密谈,当时我捧着先帝赐给父亲的紫檀如意候在廊下,听见他们说要找个"听话的"。如意柄上的螭龙纹硌得掌心发疼,我却不敢挪动半分。
此刻那卷圣旨已经展开,孙程的嘴角挂着诡异的笑:"安帝龙驭上宾,国不可一日无君。皇太后诏曰,以章帝嫡孙、北乡侯刘懿入承大统..."话音未落,两个小黄门已抖开玄色十二章纹衮服往我身上套。冰凉的丝绸贴着单衣游走,我忽然想起七岁那年,父亲清河王被废为庶人时,也是这样被人剥去亲王冠冕。
"陛下该移驾崇德殿了。"孙程伸手来扶,我瞥见他袖口露出的金丝护腕——那是去年西域进贡的宝物,本该锁在少府的库房里。他的指甲修剪得过分齐整,在烛火下泛着贝壳似的冷光。
通往正殿的复道两侧跪满了宫人,他们的额头紧贴着青砖,像一尊尊石像。我数着玉阶上的蟠龙纹,十二道金槛竟比往日高了三寸有余。阎太后的珠帘在御座后微微晃动,她怀里抱着个鎏金暖炉,指节泛白。
"儿啊..."她忽然哽咽着唤了一声,我浑身僵住。三日前在永巷遇见这位名义上的母后时,她还冷着脸让宫女泼了我一身洗笔的脏水。此刻她的眼泪滴在暖炉上,滋滋作响。
登基大典持续了六个时辰。当我把传国玉玺按在即位诏书上时,青铜印纽的寒意直透骨髓。太史令捧着龟甲高唱吉兆,我却看见殿外老槐树的枯枝在风里簌簌发抖,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抓着锦被的手。
那夜我宿在宣室殿。值夜的宫娥往熏笼里添了安息香,烟雾缭绕中,父亲的面容又浮现在藻井上。永初四年他被召回洛阳时,也是这样盯着未央宫的藻井发呆。当时我还小,以为父亲数的是彩绘云纹,后来才明白他是在算自己还剩几日可活。
"陛下,该进药了。"孙程的声音在帐外响起。他亲自端着药碗进来,漆黑的汤药映着烛火,泛起一圈圈血色涟漪。我想起白天在尚书台看见的奏折,御史中丞袁着弹劾孙程私吞河间王贡马,折子上的朱批墨迹未干就被扔进了炭盆。
我接过药碗时,孙程的手指在碗底轻轻一叩。去年腊月先帝赐宴,有个侍御史就是这么给大鸿胪递暗号的。汤药入口苦涩,却在喉头转成诡异的甜腥。窗外的梆子声正敲到三更,德阳殿的铜漏突然发出"咯"的一声轻响。
药汁滑入喉管的灼烧感让我想起永初四年的冬至。那年父亲刚被废为庶人,我们蜷缩在南宫漏雨的偏殿里,分食半块结冰的黍饼。破陶碗沿的裂口割破嘴唇,血珠混着冰碴往下淌,在砖地上冻成珊瑚似的红梅。此刻孙程盯着我吞咽的喉结,眼角的皱纹堆叠出满意的弧度,像极了当年给我们送鸩酒的黄门令。
卯时的晨钟撞破雪幕时,德阳殿已跪满了朱紫公卿。梁冀按剑立于丹墀左侧,玄铁甲胄上的霜花正顺着夔纹往下淌。我摩挲着玉圭上的螭龙纹,发现第三片龙鳞有细微的刮痕——这原是父亲清河王的朝圭,永初三年被收缴时,礼官在入库簿上批注"鳞损三分,贬为三等"。
"陛下,该议河间赈灾了。"司徒杨震的笏板举了半刻钟,袖口已积了层薄雪。我瞥向孙程,这阉人正把玩着阎太后赏的翡翠鼻烟壶,青烟从兽首壶嘴袅袅升起,在梁冀的金丝软甲上投下蛇形的影。
"准奏。"我故意抬高声调,玉圭不慎扫落案上的青瓷笔洗。碎裂声惊起殿外寒鸦,梁冀的拇指无意识摩挲剑柄——那是他杀人的前兆。去年秋审时,他就用这柄剑当庭劈了弹劾其弟的大司农,血溅在獬豸浮雕上三日未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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